西安火车站，仿古建筑吞吐着汹涌的人潮。在这里，人们风尘仆仆回到家乡，又或者背上行囊踏上他乡的旅程。当太阳落下，路人匆匆奔赴下一个温暖的灯火时，阿福还孤身一人在西安站游荡。那些年，十几岁的阿福是半个流浪汉，像大部分拾荒者一样，捡矿泉水瓶子，在垃圾桶里翻吃的。路人和他擦肩而过都会忍不住扭曲着身体躲闪。吃罢，他抬起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脸，仔细看那是一张清秀的脸，但是，没有人会在意这个。

     阿福也有家，在西安南大街寸土寸金的繁华街道背面，一个小巷子里，有着五六平米的门房，那是妈妈租来的房子。房子里仅剩一张床和一扇小小的窗户。夜幕降临，一团漆黑，周围再多的灯红酒绿也照不进这个破落的小家。

     阿福妈妈在找到慧灵这个服务机构之前，已经经历了太多磨难。她本身有轻微的智力障碍，在老家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。不幸的是阿福爸爸早逝，她又被婆家赶了出来，一个人到西安打零工谋生，留一双儿女由亲戚抚养。当阿福也被发现有智力障碍后，不幸又一次降临。儿子不会说话，生活也很难自理，最牵挂的还是妈妈。用她的话说：“阿福从小没人管，给耽误了。如果接出来，他一定能恢复成健全人”。

     朴素的愿望实现起来却面临许多现实问题。孩子愿不愿意跟自己出来？打零工的钱够多养一个小伙子吗？多一口人又该往哪儿住？好在她还是克服了重重障碍把儿子接回了身边，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找了个门房栖身。对于阿福妈妈来说生活正在逐渐步入正轨，但是对于阿福来说，他的挑战才刚刚开始……

     阿福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，陌生的街道，陌生的住所，包括眼前这个“陌生的女人”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从熟悉的村落来到这里，也不知道如何和这个“陌生的女人”相处。他没有言语，没有情绪，甚至没有表情，有的只是想要逃离。他在街边小巷奔走，也许是为了寻找回老家的路，也许是为了心灵的慰藉，也许只是因为太饿了需要找口吃的……如今我们也很难去猜测了。

     阿福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她整天悬着心，如果不看着阿福，有一天他走了怕真的找不回来了；但如果不去工作专门照顾阿福，他娘儿俩很快就连口吃的都没有了。为什么老天爷总要让她左右为难？焦虑、绝望……生活的苦把这个瘦弱的母亲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
     没想到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事情发生了转机。好心的邻居看到电视上报道慧灵，赶紧找到阿福妈妈，建议她可以把孩子送到这个机构接受服务：“这样一来就有人能照顾阿福了，还能教给他一些技能，你也能放心上班了！”邻居的建议像一阵暖风吹开了阿福妈妈紧锁的眉头，那就二话不说，去慧灵。

     慧灵的服务主管蔡老师第一次见到了阿福。阿福妈妈拉着他进来，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就贴着墙静静地站在那里，皮肤不知是原本的肤色还是长时间风餐露宿，看起来脏脏的；衣服应该是穿他妈妈的，又短又小，紧紧地箍在他身上。蔡老师看着他因为饥饿而瘦削不堪的身影，是真穷真苦。要收下这个孩子吗？他拉过阿福仔细端详：一双大眼睛，无法从中读出情绪，却能读到清醒。四肢细瘦但并不柔弱，好像生长着一种力量，那应该是日夜奔走给这个少年积蓄的力量吧。蔡老师最后决定，机构难，也要收下阿福。日间照料的费用机构给减免，阿福妈妈就每天交顿饭钱。慧灵发展部的同事也在网上发布了阿福的故事，许多素不相识的好心人纷纷伸出援手，为阿福捐款捐物。终于，阿福脱下了妈妈的衣服，带上了机构买的定位手表，里里外外换了衣装。终于，阿福进入慧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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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但事情的发展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。阿福白天正常接受完服务后回到家，晚上老师们就接到阿福妈妈打来的电话：阿福又丢了！

     正值北方的寒冬，夜晚的街道又静又冷。得到消息的冯老师套上外套就往外跑，边跑边打电话通知其他同事。大家顺着定位手表的方向，找了一夜，也没能找到阿福。第二天一大早，机构又联系了曹警官，发布寻人启事。同事们又困又冷，寻找变得缓慢而艰难，但是大家还是憋着一口气，想着阿福没吃没喝应该也跑不远，一定要赶在定位手表没电前找到他！但是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，阿福的定位手表也没电了……

     经历了一个星期的苦苦寻找，机构联系了广播，报刊，老师们发动了周边一切资源扩散消息，终于一位社区居民提供了线索：好像看到他在一幢废弃的大楼里。冯老师赶到那座大楼时，阿福正蹲在大楼的角落里。终于找到阿福了！大家悬了一周的心才敢放下。

     “阿福走失”事件以后，老师们针对阿福的个案进行了研讨，决定让他放弃走读，住进慧灵的“社区家庭”。这样阿福就能得到全天的服务和照料，降低走失风险。慧灵一直以来倡导社区化服务模式，除了白天依托社区资源开展服务之外，也开设了晚间社区家庭（以下简称“家庭”）。慧灵的“家庭”围绕日间活动中心星罗棋布在附近的社区里面。青年们在结束日间活动以后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到这个特殊的家。在这个家里，除了五六名青年，还有一名“家庭辅导员”（也叫“家庭妈妈”）来料理家庭的日常起居，为青年们的无障碍生活提供各种支持。周一到周五，他们共同分担家务，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，像真正的兄弟姐妹一样。

     然而，让阿福住 “家庭”又必须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：阿福妈妈难以支付任何费用了，怎么办？能不能找一些爱心人士资助呢？慧灵有没有公益项目可以支持呢？有了这个想法，阿福当时的带组老师郭老师联系了慧灵项目部的詹老师，同时又联系了教会的教友。紧接着，慧灵老师和几个教友一起去阿福家看望。

     到了阿福家，天色已晚，门从外面锁着。不是说阿福在家吗？郭老师扒着小窗户往里看，里面黑洞洞的好像没有人。找了半天，才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盖着被子缩在床上。郭老师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。直到阿福的妈妈赶到，打开反锁的门，一行人才进了家。这个家小到根本挤不下来访的客人。地上扔着破旧的衣服鞋子，还有矿泉水瓶子；床上放个盆，阿福的拉尿都是在床上解决，盆边上瑟缩着蓬头垢面的阿福，透过小小的窗户直勾勾盯着窗外。大家看到这个场景既惊讶又难过，都忍不住掉下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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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贫穷，残障，像一座山落到这个普通人身上，让他绝望让他窒息。命运已经带给他无穷困境，让他受尽歧视，为什么还要锁住他的自由？这个年轻的生命需要自由，他剩下的也只有自由了。一个教友当即做出决定，阿福的生活费由她和丈夫全额资助。她哽咽地说：“只要工作还能继续，我们就会坚持帮他。”项目部詹老师也打电话来说协调好了“八双筷子一个家”项目资金支持阿福的居家生活技能训练。此时此刻，这个小小的门房再一次有了光亮照进来。

     就这样，阿福住进了慧灵的“社区家庭”。

     我见到阿福时已经是他来慧灵的第六个年头。小组里，好几个心智障碍青年们正围坐在一起烘焙麻薯。而那个皮肤白皙，身材匀称的少年居然是阿福！我走上前征得他的同意以后握了握他的手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，没有躲闪。他手里拿着两本书，这是他最喜欢的书，书页已经被他翻的卷起了边。皮肤白皙，手指修长，眼神清亮，阿福已经长成了一个平和又好看的青年。负责这个小组的牟老师和我说：阿福到了家庭可以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。

    “快起来上厕所！”这应该是孙阿姨带阿福的前几年，半夜里重复最多的话。阿福住进家庭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如何解决半夜尿床的问题。这是阿福的挑战，更是孙阿姨的挑战。几条被褥都湿透了，半夜得叫他起来里里外外换一遍；怎么叫都不起床，只能爬到上铺使劲儿拽。一晚上最多能叫他上7次厕所，即便这样，床铺还是常常尿湿。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。

     吃饭对阿福来说也是一个挑战。因为长期流浪，阿福的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，他只吃自己认识的馒头面条，其他没吃过的东西一概不碰。大家埋头吃饭，阿福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看大家吃。孙阿姨想了个办法：坐到阿福跟前，吃给他看。要告诉他这个能吃，然后放到嘴里嚼一嚼，咽下去；那个能吃，嚼一嚼，咽下去……一次两次三次，阿福看在眼里，终于开始愿意尝试新的食物了。这一尝，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，八角、花椒、桂皮、辣椒，什么东西都要被阿福放到嘴里嚼嚼咽下去。就像婴儿初尝世间美味，经历了那些谨慎而兴奋的尝试，阿福终于能和大家一样正常吃饭了！

  来到慧灵，阿福经历了很多个“第一次”：第一次自己洗头，第一次泡脚，第一次刷牙；第一次洗了袜子内裤，第一次找到自己在组里的位置，第一次被身边的伙伴逗笑，第一次说出一个清晰的字来……

     阿福是不幸的，因为残障也因为贫穷，但阿福又是幸运的，因为身边一个又一个有温度的人，他们紧紧握住阿福的手、搭着他瘦弱却坚挺的肩膀，让他不要放弃有质量、有尊严的生活。慧灵每年都会整理出阿福接受服务的票据，写封感谢信给资助他的善良而坚定的人；也会把他的风采展示到公益平台上，感谢那些熟悉的陌生人，感谢那些默默的付出让这份爱一直持续到今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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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来到慧灵的这些年，阿福在家庭已经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，不再尿床尿裤子了、不再任性出走了……在职训组也能很好的料理自己的生活，习得一些简单的工作技能。和母亲的感情好多了，姐姐也时常能接送看望他。儿时缺失的那些关爱和社会化的过程，终于在和慧灵日复一日的相互陪伴中得到了一些修补。但是这些远远不够，如何帮助他从封闭的状态走出来，给他提供更多机会，学习和尝试，在慧灵的老师们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毕竟阿福妈妈那个朴素的愿望也是老师们的愿望：希望有一天阿福能从事简单的工作，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自己养活自己。

     走之前阿福还是没有和我说话，也没有任何表情。我和这个孤独的少年一起吃了饭，待其他学员纷纷离席后，阿福才独自拿着洗碗布去洗碗。他仔仔细细执行完了每一个洗碗的步骤，有个新来的年龄小一点的青年站在他旁边默默的看他洗完了碗。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，伸手拿起那个小青年的碗，帮他也洗了。

阿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流浪汉了。他或许还会孤独，但他已经干净体面，自由而有尊严了吧。

     在生活中，我们身边有很多个阿福，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像我们一样有着幸福的生活，他们需要身边每个人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，哪怕是一个善意的眼神、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！如今，《八双筷子一个家》项目持续了六年时间，得到了近二十万温暖的陌生人的支持，累计帮助了千余名“阿福”过上幸福生活。我们在此呼吁，请为身边的心智障碍青年们多一份关爱，提供一点点便利和帮助，让他们在这个繁华的世界有自由有尊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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